貴州的石頭是硬的,，比北方的硬些。我女兒偏要學(xué)雕刻,，立志要這些石頭“說話”,。她考上了貴州大學(xué)美術(shù)學(xué)院雕刻系研究生，我起初不解,，后來也只得由她去了,。
       女兒原本擁有一雙纖細(xì)靈巧的手，彈鋼琴時,，那雙手在琴鍵上輕盈地翻飛,。如今，這雙手卻布滿了厚實的繭子和細(xì)小的傷痕,，指甲縫里也時常嵌滿了難以洗凈的石粉,。在她工作室的角落里，堆滿了形態(tài)萬千的石塊,，女兒常常蹲在這些石塊旁,，一蹲就是大半天，用手指在石面上細(xì)細(xì)摩挲,，仿佛在傾聽石頭的低語,。
       “石頭會說話嗎？”我曾問她,。
       “會,。”她頭也不抬,，語氣堅定,，“它們在講幾千年前的故事�,！�
       她的第一件雕刻作品是一塊青石雕成的老婦頭像,。頭像上的皺紋深如溝壑，而眼睛卻明亮有神,。我凝視了許久,，總覺得這頭像似曾相識。女兒告訴我,，這是根據(jù)寨子里那位百歲老人的形象雕刻的,，老人的每一道皺紋里都蘊(yùn)藏著苗家的悠久歷史。
       “你雕得不像,�,！蔽夜室舛核���
       “我雕的不是她的樣子,，是她的故事,。”女兒用沾滿石粉的手指點(diǎn)了點(diǎn)老婦眼角的一道紋路，“這是她十六歲逃婚時被樹枝刮傷的,�,！�
       工作室里終日響著敲打聲。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,，像是某種古怪的語言,。女兒說，每一種石頭都有不同的聲音,，花崗巖清脆,，大理石沉悶，青石則帶著幾分嗚咽,。她學(xué)會了分辨這些聲音,，就像醫(yī)生聽診病人的心跳。
       去年冬天,，她帶回一塊赤紅色的石頭,，說是從黔東南一個即將消失的村寨里尋來的。那石頭形狀怪異,，像一顆扭曲的心臟,。她花了三個月時間雕琢，成品讓我大吃一驚——那竟是一棵枯樹,，樹干中空,，卻從裂縫中生出幾片新葉。
       “這算什么,？”我問,。
       “記憶�,！彼�說,，“寨子要拆遷了，這是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樹,。老人們說,，樹心里住著祖先的靈魂�,！�
       最近她在雕一組群像,，是根據(jù)老照片雕的。苗家漢子吹蘆笙,，婦女們跳銅鼓舞,，孩子們圍著火堆奔跑。石塊在她手中漸漸有了溫度,，那些靜止的人物似乎隨時會動起來,，會唱會跳,，會哭會笑。
       我有時站在工作室門口看她工作,。她弓著背，額頭幾乎貼在石頭上,，呼吸與鑿擊的節(jié)奏一致,。石屑飛濺，落在她的發(fā)間,，像早生的華發(fā),。
       “累嗎？”我問,。
       她直起腰,，抹了把汗，笑著說：“累,，但石頭比我更累,。它們等了千萬年，就為了有人把它們的故事說出來,�,！�
       我忽然明白了，她不是在雕刻石頭,，而是在雕刻時光,。每一道刻痕都是歲月的印記，每一個形象都是逝去生命的復(fù)活,。那些冰冷的石頭,，在她的手中獲得了溫度、獲得了聲音,、獲得了記憶,。
       女兒說，畢業(yè)后她要走遍貴州的村村寨寨,，收集那些即將消失的故事,，用石頭把它們保存下來�,！笆�頭比紙長壽,。”她說,，“可以保存幾千年,。”
       我看著她的背影,，想起了她小時候用蠟筆在紙上涂鴉的樣子,。如今她的畫布換成了石頭,，畫筆換成了鑿子，但那份執(zhí)著卻從未改變,�,；蛟S，她從小就注定要成為時光的雕刻者,，用堅硬的方式保存柔軟的記憶,。
       工作室的燈光下，石屑如時光的碎片般飛舞,。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那脫袈暲�,，我仿佛聽見了歲月的回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