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與查干湖照面
□楊逸
我收藏了半生的誤解,被一個照面給粉碎了,。碎片散落成凌波的夕陽,,跟著我,在歸途奔跑良久,。要怪我那漫長的童年,,火燒云總是獨舞霓裳羽衣曲的童年。還要怪我是個女孩子,,父親所有的天高海闊萬丈豪情都不會隨身攜帶我,。為此我曾羨慕過父親的褲腰帶、打火機,、上衣兜里的香煙,,甚至那個掉皮起皺的醫(yī)藥箱。我認定它們借父親的光,,見了世面開了眼界,,我也認定自己比它們聰慧,。換作我,早就學會了父親的博學和豪邁,。
可它們比我還不愛說話,。唯一比我強的,是它們從不生病,,不用打針吃藥,,而我經(jīng)常被扁桃體推向四十攝氏度的高燒。這讓我的童年充斥著點滴,、青霉素和傻掉的風險,。于是身為醫(yī)生的父親,要一邊給我治療,,一邊關(guān)照我的智力,。
他給我講了很多冒險的經(jīng)歷。有一件是我六歲那年只看到“結(jié)果”不知曉過程的,。次年,,真是福兮禍兮,因為發(fā)燒打針,,我得知了經(jīng)過,。
“結(jié)果”是一個隆冬的半夜,,我手腳一蹬突然驚醒,,看到父親冒血的頭頂、下顎,、胳膊和雙手,。白熾燈下,母親嘴里叼著成卷的白紗布,,下巴頦還夾著一卷,,滿頭大汗在給父親包扎。我像被野狼咬了,,發(fā)出驚悚的喊叫,。父親不顧傷痛,一把把我的嘴給捂上了,。
“好孩子,,別讓你爺你奶聽到�,!蔽也恢栏赣H打算怎么瞞過他的父母,,只知道眼看要過年了,受傷的父親給家里帶回一個不速之客——一條比當時的我還高的大魚,。
“看,,爸爸送給你的,。”父親小心翼翼不讓手上的血沾在我身上,,可他的血還是在我心里翻涌成了眼淚,。
一年后,在父親講述的“過程”里,,七歲的我,,與查干湖第一次照了個面。
那條大魚正是來自查干湖,。
父親和三個朋友一起,,開輛借來的小解放,去查干湖冬捕,。按母親的話說,,這叫任性。母親沒讀過帕斯捷爾納克,,沒讀過海明威,,可她也不會硬攔著父親,她總說胳膊擰不過大腿,。就這樣,,小解放在當年嶙峋的雪路上不知晃蕩了多久,總算來到湖上,。經(jīng)當?shù)嘏笥岩],,父親結(jié)識了一位查干湖的魚把頭。
“黑瘦,,精悍,,穿著狼皮做的皮襖,每只靴子足有十來斤,,戴著厚厚的狼皮帽子,。帽子上的毛結(jié)著白霜,眉毛上全是冰珠子,。但這些跟他的本事比,,都不值一提�,!�
魚把頭趴在冰面就能找到大魚,,再厚的冰也騙不過他。酒是魚把頭的膽,,燜上一大口,,手里的魚鏟就成了古代將軍的劍。大魚出來時打著挺,,從冰下帶來的水汽,,眨眼就變成了人間的霧,。
“那個畫面美極了,不過最美的不是這個,�,!�
“是什么呢?”
“是‘大哉乾元,,萬物資始’的感覺,。”
父親沒有為我解釋這八個字,,沒有描繪查干湖的形貌,。也許描繪過,可七歲的我,,只顧得上記住那八個深奧字眼和父親滿目山河的表情了,。
返程路上,小解放被積雪蒙蔽,,沒判斷出雪下隱藏的冰凌,,一個跟斗栽進了大溝。父親那滿身傷就是大溝給的,。
“好在大魚沒事,,爸爸就想讓你看看查干湖的大魚�,!�
時間浩瀚,,見過查干湖大魚的我,一直沒機會見到查干湖,。而生活讓人無法執(zhí)著于一念,,我以為我忘記了很多事,,很多事也落葉離枝般離我而去,。然而人生又美妙在,冥冥中自有機緣,。
我接到通知,,去查干湖采風,當日去當日回,。就這樣,,多年后的我,和查干湖有了一次真正的,、也是特殊的照面——我是在車子駛離查干湖的一路上,,記住了這片杳無涯際的大湖。
大湖是從古到今的每一秒,,每一天,,它是一片白茫茫的時間,。它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連接上了天空,又用蒙古族的白色哈達,,擎著金色陽光,,虔誠地鋪灑到湖面。煙波浩渺中,,我體會到成吉思汗與眾將士手托“九九禮”,,面對大湖,對日九拜,、對湖九拜的虔敬之心,;又在車子拐彎處臨別一眼中,驟然領(lǐng)會了“大哉乾元,,萬物資始”的生生不息,、盛大蓬勃。我看到父親在對我點頭,。時光深處的父親,,依舊滿目山河。
這是時隔四十年的一場覺悟,。查干湖用永恒的沉默,,粉碎了“大魚和小湖”的稚謬,它用哺育過舊石器時代青山頭人的磅礴和豐沛,,目送一個誤會它幾十年的人漸漸遠去,。
大湖早已寵辱不驚。湖上夕陽,,在億萬次地勾勒它敦厚的微笑,。